跟帖艺术家
2004/02/17 11:08am
水潭村浴室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预备着热矿泉水,可以随时冲澡。做工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工,每每花四元水币,买一桶水,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桶要涨到十元,——在柜里站着,热热的冲了休息;倘肯多花一元,便可以买一把洗衣粉,或者肥皂头,做去污物了,如果出到十几元,那就能叫人搓背,但这些顾客,多是认证会员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当斑竹的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要蒸要搓,慢慢地坐洗。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村口的金水浴室里当伙计,掌柜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斑竹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认证会员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矿泉水从锅炉里舀出,看过壶子底里有自来水没有,又亲看将毛巾放矿泉水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兼督下,羼自来水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灌水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あいうえお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あいうえお是站着冲澡而当斑竹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胖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张乱糟糟的脸。穿的虽然是村长服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俺呀俺的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曾留学日本,别人便从五十音图上的“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あいうえお。あいうえお一到浴室,所有冲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あいうえお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温两桶水,要一块肥皂头。”便排出九元水币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被保安抓了!”あいうえお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
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窥蹦蹦洗澡,被人吊着打。”あいうえお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瞻仰不能算偷窥……瞻仰!……读书人的事,能算偷窥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阿弥陀佛”,什么“善哉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あいうえお原来也读过中央党校,但终于没有提拔,又不会拍马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学得烫发局油的好手艺,便替人家MM烫发局油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拈花惹柳。做不到几下,便勾引了MM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烫发局油的人也没有了。あいうえお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窥的事。但他在我们浴室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あいうえお的名字。
あいうえお烫过半桶水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あいうえお,你当真读过党校么?”あいうえお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做到现在只是个村长呢?”あいうえお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あかさたな、はまやらわ之类,一些也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あいうえお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あいうえお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灌过水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灌过水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灌水的卖帖方法,是怎样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あいうえお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太会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方法应该记着。将来上论坛的时候,灌水要用。”我暗想我上论坛灌水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坛主也从不将水帖标精华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在加密此帖下打个勾么?”あいうえお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勾有四样打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あいうえお刚用指甲蘸了口水,想在柜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邻居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あいうえお。他便给他们擦擦脸,一人一把。孩子擦完脸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水桶。あいうえお着了慌,伸开双手将水桶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水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桶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阿弥陀佛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あいうえお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あいうえお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块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冲澡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偷窥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偷窥斑澜修女去了。上帝的东西,偷窥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悔过书,后来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
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火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
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温一桶水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あいうえお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温一桶水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あいうえお么?你还欠十九块钱呢!”あいうえお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水要烫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あいうえお,你又偷窥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偷窥,怎么会打断腿?”あいうえお低声说道,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灌了水,端出去,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元水币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烫完澡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あいうえお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あいうえお还欠十九块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あいうえお还欠十九个钱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あいうえお的确牺牲了。
二〇〇三年三月。
□注释
本篇最初发表于二OO三年三月《灌水版》。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:“这一篇很拙的水帖,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。那时的意思,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,请读者看看,并没有别的深意。但用键盘打出来发表,却已在这时候,——便是忽然有人用了灌水帖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。大抵著者走入暗路,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:以为灌水是一种骂人的器具,里面糟蹋的是谁。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。所以我在此声明,免得发生猜度,害了读者的人格。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二日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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